……流亡意味著將永遠成為邊緣人。……不能跟隨別人規定的路線。  ——薩依德《知識份子論》

◎隱喻與文化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語言中,充滿著事物之間相互交織的隱喻:我們用戰爭的語詞來理解言詞的爭論或民主社會中的選舉;用有價值的商品、有限的資源、或金錢來理解 時間。我們說:「他集中火力攻擊我論點中的弱點」、「他的文宣攻勢引起敵方陣營的反擊」、「我們向持異見者猛烈開火」;我們也說要好好「利用」每一分鐘, 不要「浪費」光陰、「揮霍」青春,必須盡量「節省」寶貴的時間。這些其實並不只是語言上的借用,許多的思考與行為方式都深烙於這樣的語言中。以語言的方向 性來說,如「高興起來」、「消沈下去」、「心情低落」、「事業高峰」、「步步高昇」、「墜入罪惡的淵藪」、「上進」、「墮落」等等等等,這些詞語背後都潛 藏著某種隱喻,暗含了高上是好的、美德的,而低下是壞的、罪惡的先見。因而,所謂「經濟成長」就理所當然成了政府必須追求的目標,而其他種種看似自然且中 立的理論基礎或知識概念,其實往往也是基於以文化為基礎的某些隱喻而來,並非那麼的「理所當然」。也就是說,語言背後存在著許多的預設,這些預設並且形構 了我們的世界觀與概念體系,深深地影響著我們日常生活的受想行識。


語言中更有涉及本體性的隱喻,如以「物體」來理解我們的經驗。一但我們將經驗視 為物體,我們就可以加以分類、群組、析量、並予以推論。當事物並非清楚分隔或沒有明顯界線時,我們也傾向將它們以這種方式分類,如山脈、街角、垃圾、勞 力、時間等等。人們總是急欲強加某些人為的界線在事物之上,使得各種現象就彷如人體一般是被一個清晰表體所劃定的實體。我們總將事件、狀態、情感、意念等 等視為物體,所以我們說:「心靈是脆弱的」、「他的心智停止了運作」、「省籍情結在選舉中發生影響力」、「世界充滿了仇恨」、「在壓力中他人格醜惡的一面 展現無疑」、「我們的國家日漸茁壯」、「股市驚若寒蟬」等等,其實就是將心靈、心智、情感、人格、國家、股市等等無形的東西賦予形體,以使我們易於理解。


擬人化也許是最顯著的本體性隱喻。藉由將事件、狀態、情感、意念等等無形事物視為一個人,讓我們可以用人類的動機、特質與行為去理解非人的事物的許多經驗。 我們說:「命運和我開了一個玩笑」、「通貨膨脹吃垮了我們的積蓄」、「他的宗教告訴他不可喝酒」、「癌症終究奪走了他的生命」,我們甚至會將通貨膨脹視為一個「敵人」,感覺「他」攻擊我們,搶奪我們的財產。這樣的隱喻並且進一步正當化了政府的政經政策:如向通貨膨脹「宣戰」、設定目標、尋求犧牲、並建立新 的需求鏈等等。

隱喻因而攸關整個的文化概念體系。以「勞力是一種資源」與「時間就是金錢」兩個例子來說,在這背後代表的其實是整個西方工業社會的 概念結構。在本體上,這是將勞力與時間視為物體,好讓我們可以將之數據化、計量、運用、以及換算成金錢價值,並將時間與勞力視為一種為了各種目的而可以被 利用的東西。而將勞力視為一種物體,也預設了勞力可以被清楚界定、區分於其他的非勞力,我們因而也可以區分生產與非生產性的活動。可是,這種假設其實是在 自然界未分的綿延體中強加的區分,是一種人為的劃定;而且,將勞力視為一種抽離於人的活動,無視於對人的意義與價值為何,因而也對勞動是否具意義、或是否 滿足與符合人性等議題視而不見。但是,身浸於資本主義社會的我們卻對時間是金錢與勞力是資源的觀念視為理所當然,這種自然化某種意識型態或文化概念的現象,其實是一種權力的作用,其間包括政治、經濟、社會等等各個層面,都在這龐大的權力機制中起著某些影響與作用。

此外,將勞力以時間為單位加以量化,以及將時間視為服務於某種目的的商品,我們「理所當然」也創構出了所謂休閒時間的概念。休閒時間因而也是一種資源,可以好好地善加利用、或累積儲存、 或預先計劃,甚至可以浪費與拋擲。這種資源隱喻所隱含的看待勞力與時間的方式影響了我們對休閒的概念,從而將休閒也視為一種類似勞力的東西。但這樣的隱喻遮蔽了在其他文化中所可能有的時間與勞力觀:工作也可以是玩樂的,非活動也可能是具生產性的,以及許多我們劃定為勞力的工作其實並無明顯目的、甚至是毫無意義的。

◎定義與理解

在我們的經驗中,許多重要的概念不是抽象的就是非清楚界定的,諸如情感、意念、時間等等。我們必須 運用一些較為清楚的事物來理解他們,如空間、方向或物體。這種需要導致我們概念體系裡隱喻的不可或缺。如果我們在一般的字典裡尋找「愛」的定義,大都只會 看到諸如情感、喜愛、獻身、迷戀、醉心或性渴望等諸如此類的解釋。字典的定義不太可能以隱喻的方式定義愛,我們不太會見到諸如「愛是一段旅程」、「愛是一場重感冒」、或「愛是戰爭」之類的定義。所以戀愛中的男女一但提及「我們身處何處?」、「我們是否病得太重了?」或「我們要冷戰到什麼時候?」等這類的問 題,沒有任何一部字典可以回答此種我們文化中的愛情經驗。

因而所謂定義與理解是不同的。我們應著重於人們如何理解他們的經驗,並視語言是可以導引 人們理解人類經驗一般原則的媒介。這種原則攸關整體的文化概念,而非只涉及個別的字詞與定義,所以基本上都是以隱喻的方式呈現,以一種經驗來陳述另一種經驗。這是定義與理解的不同。字典裡的定義被視為是概念本質上存有的特質,在傳統西方的標準觀裡,世界上每一種事物不是在範疇之內就是在範疇之外,在範疇內 的事物都有其內在的本質,不符合此一本質的就位於範疇之外。這樣的本質論其實是一種迷思,因為範疇並非那麼的涇渭分明,而只是眾多可能人為秩序中的一種。 人類對事物的分類乃視事物對人類的功用或意義而定,並非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真理。語言學家發現,在某些印第安部族中,人們用同一詞語指稱「舞蹈」與「農作」,因為在他們看來,舞蹈與農作都是為提供謀生手段此一目的而服務的,而且農作物的生長較多是依賴正確的舞蹈,亦即正確履行巫術和宗教儀式。而在澳洲德伯爾(Dyirbal)人的語彙中,更用同一辭彙指涉有關女人、火以及危險事物等概念。因而,所謂事物的本質,就算有,也不是人類歸類命名的準繩。在人類文化中,大部分的隱喻都是經過長時期的孕育,而且是被有權力的人們所強加於我們心版上的,政治菁英、宗教領袖、商業龍頭、廣告商、媒體等等,無不是這一共謀集團的一份子。這也是我們為何必須從西方傳統客觀主義的迷思中解放出來的重要原因,亦即必須破除經由語言或種種文化象徵所建構的現實並不涉及權力關係, 而是完全客觀中立的迷思。

當然,人們為了理解世界並賦予事物某種功能或意含,就必須對一切遭逢的事物與經驗加以分類,但一種分類總是藉由強調某種 特性或功能而忽略其他。當我們以「性感美女」、「大提琴家」、「馬克思主義者」、或「同性戀」指稱一個人時,儘管可能是指同一個人,但每一個指稱總是只強 調其中的一個面向而忽略其他的樣貌。就像我們慣常以「故事」來隱喻生命,我們假設一個人的生命就像故事一般,有主題、有意義、有結構、並且是連貫一致的, 其中將生命的許多複雜面都略而不論。這不僅只是一個比喻而已,背後其實牽涉到我們理解中的生命是一如故事般完整連貫而深具意義的,我們看許多的傳記、自傳或生命故事就可窺其概梗。可是,不同的隱喻卻會為我們對生命的理解打開另一扇窗,看見新的視野。例如我們若說:「生命是一個白癡的囈語,充滿著聲音與憤 怒,一無所指。」這樣的隱喻就讓我們看到了生命截然不同的一面,在這之中,沒有連貫的結構、沒有因果的關連、更沒有什麼意義可言,甚至可能充滿著狂亂、衝 突、掙扎與暴力。因此,創發性的隱喻是我們認識生命的多種可能性之鑰,同時也對既有的慣常隱喻播撒了反省的種子。

如前所述,生命的許多經驗並非都有著清楚的疆界與範圍,尤其是人類的情感、抽象的概念、心智活動、時間、勞動、社會實踐等等,這些都無法以其自身的語言來說明,大部份必須依賴間接的方式,透過其他物體或經驗來加以理解。因為我們總以概念體系來理解情境與經驗,所以真實(truth)總是相對於這樣的一個概 念體系;而且,理解總是部份的,我們並無法探求全部的真實或賦予任何現實(reality)一個終極且確定的定義。理解必須基於經驗的場域,也就是生存或 文化的環境。人類的概念並非完全和事物內在本質相符,而是基於互動所發展出來的概念特性,因而在本質上都是隱喻的,且在各文化之間有著多樣的變異。不同概 念體系中的人們所看見的世界是極為不同的,這些不同包括眼中世界的形貌以及各種的評判標準。因此,只有奠基於對文化情境的理解,意義與真實才得以顯現,而 隱喻在此則扮演著關鍵的角色,它是我們思考與賴以理解的途徑,而不僅僅只是詩意與想像的語言修辭技巧,或無關乎社會與現實的風花、雪月、蝴蝶和夢。


1999//2


註:本文觀點主要來自於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所著『Metaphors We Live By』一書,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