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咆勃(Bebop)是黑人爵士樂手為求生存並獲得肯認的一種音樂表達方式,那麼西岸(West Coast)白人樂手則經由演奏賦予了自己內省與存在主義式的苦痛。他們對周遭事物似乎顯得漠不關心,爵士樂迷與批評家都難以將這些年輕、中產階級的白人 樂手與他們心中鄉野出身的黑人偶像置於同一層次。
五○年代正是西岸爵士盛行之際,當時美國麥卡錫主義盛行,冷戰正值高峰,西岸爵士樂的一 群年輕樂手即是在搖滾樂萌芽之前,率先表達他們對自己所出身的中產階級的反叛。雖然受酷派爵士(Cool Jazz)掌門邁爾斯.戴維士(Miles Davis)的影響無可磨滅,但西岸的爵士樂手更進一步闡揚了酷派的精髓,且真確地表達了美國加州海灘上的意象:陽光拂照、無憂無慮的生活型態。
於是,1952至1958年間,爵士樂的中心地理位置便由紐約陰暗困苦的邊緣轉移到了溫雅優適的陽光加州。西岸的這群樂手,包括查特.貝克(Chet Baker)、蓋瑞‧穆利根(Gerry Mulligan)、亞特‧匹柏(Art Pepper)、李‧柯尼玆(Lee Konitz)、祖特‧杏斯(Zoot Sims)等等,他們的共同特徵除了都是白人外,並同時在好萊塢的錄音室分享精緻的品味與酷派的音樂風格。
其中,查特.貝克更代表著五○年代西岸爵士樂精神的典型。也可以說,貝克將青春活力與西岸意象濃縮於他的音樂之中:那充滿著陽光、海洋與自由的夢的音樂風格。日本小說家(同時也是爵士樂迷)村上春樹說:「查特.貝克的音樂裡,有一種絕不含糊的青春氣息。」指的就是貝克在五○年代中期在西海岸強烈而充滿活力的演奏。但是,這樣的生命氣息隨著歷練的增添與青春的消逝而逐漸淡去。和同是西岸酷派出身的薩克斯風手亞特‧匹柏類似,貝克的音樂漸漸有著更多的「黑人」 風味,並賦予了樂曲某種生命的滄桑感。
早年的貝克即苦於掙脫不出長像與音樂風格的雙重陰影之中。所謂長像的陰影指的是他與同時代偶像影星 詹姆士‧狄恩(James Dean)的酷似,「不但臉很像,連那存在的超凡資質和毀滅性也很像。」村上春樹如是說:「但他和狄恩不同,他在那個時代活了下來。也許這麼說太過分,但 那也是查特.貝克的悲劇。」除了外貌之外,貝克二十三歲時即被賦予「偉大的白人希望」的光環,承受著生命中難以負荷的重擔。他的小喇叭演奏一開始被認為是 邁爾斯的「蒼白」模仿者。幾番努力掙脫之後,貝克才漸漸走出自己的風格,並成為自路易‧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後令人讚賞的即興演奏者。
在1952年與低音(Baritone)薩克斯風手蓋瑞‧穆利根無鋼琴四重奏的錄音中,貝克的小喇叭樂音初次受到了廣泛的注意。薩克斯風與小喇叭的雙獨奏(solos)並且營造出輕柔甜美的氣氛,近似於室內樂的感覺,似乎也預視了往後爵士樂的另一走向。
貝 克於1953年自組四重奏,開始發展另外一項天賦:歌唱。他悠遠輕柔且猶似呢喃低語的聲音將一般歌謠轉化成為內心撕扯的告白。1955年,貝克於巴黎灌錄 一系列專輯作品,從此以後與歐洲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生命後半約三十年期間大都在歐洲度過,留給歐洲人的懷念也許比美國人多,至今歐洲爵士樂壇仍不斷以各種 方式紀念這位深染悲劇色彩的爵士小喇叭手。
除了經常被毒癮問題中斷演奏生涯外,在1968年後,厄運開始逐漸加碼,貝克被人從後重擊,顎 骨破裂,牙齒也掉了許多顆,這對管樂手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的打擊。失去演奏舞台的貝克於是漸漸被遺忘,甚至有他已死亡的報導出現。直到五年以後,在迪吉‧ 葛拉斯彼(Dizzy Gillespie)的鼓勵下才重新拾起小喇叭返回舞台。貝克晚期的錄音雖然顯得莊嚴而平靜,但演奏中卻似乎難掩內心的絕望,而予人相當強烈的情感衝擊。
1988 年,貝克參加記錄片「Let Get Lost」的演出,同時出版一張同名專輯唱片,封面上呈現的是毒癮、牢獄生活與苦難歲月刻畫在他臉上的風霜與皺紋。斑駁的肖像、幽靈般的身影、憔悴的面龐 與眼中無盡的憂傷似乎就是他生命最終的寫照。同年,在影片放映之前,貝克即選擇在哥本哈根下榻的旅館跳樓自盡來結束他充滿苦難與滄桑的一生。
貝克也許可以說是爵士樂史上最佳的抒情樂手。他的音色有如風中的羽毛輕飄而過,如流水般低語,沒有任何刺耳的爆裂聲。他的樂聲具催眠心智與軟化盛氣的作用, 彌漫著憂鬱、浪漫與懷舊的情懷。貝克拒絕使用任何華麗的花招,套用村上春樹的話來說,他的小喇叭樂音「並不是技巧上多洗練,也不是藝術造詣多精純。…那聲 音無比的潔淨、感傷。…反而觸動搖憾我們的心,那很像我們在什麼地方經驗過的什麼…。」
七、八○年代爵士樂漸漸被新興的搖滾樂所取代,貝 克於1986年接受爵士雜誌(Jazz Magazine)時說:「今日的樂手超越他們的聽眾足足有一百年之遙,我希望這樣的落差不至於越來越大。這是聽覺以及音樂理解能力的問題。人們並不想花 時間去學習聆聽,寧可被搖滾樂的鼓聲重擊而無心思索音樂。也許這就是為何爵士樂瞬時成為一種沒落的藝術的原因。」
值得擔心的似乎不只是音樂本身。最近聽聞好萊塢有意將貝克的一生改編成電影,並屬意全球風糜的李奧納多飾演主角。青春俊俏的偶像小生如何演出滄桑的悲劇生命?(再加上殘缺的門牙 與滿是皺紋的老臉!)好萊塢的商業電影又如何詮釋貝克音樂與苦難交織的深刻人生呢?我想看過「大鼻子情聖」的好萊塢改編版的人們應該樂觀不起來。不過也許情況不會那麼糟也說不定,我們就拭目以待吧!
1999